儒将的中兴(50)
匈奴在西域势力的退去,这对班超来说,无异是个大好消息。于是班超的干劲又飞速膨胀起来——历经近二十载的异域拼搏,他的梦想终于近了,美丽果实已清晰可见。
然而班超并不知道,又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向他凶猛袭来,不过这个危机并非来自西域之内,而是来自一个比西域更西的地方:本与中国井水不犯河水的贵霜帝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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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前面已经多次提到过这个国家了,现在我们再从头来详细讲讲它的由来。
三百年前,也就是西汉初年,游牧在河西走廊的大月氏部落被匈奴打败,月氏王的脑袋也成了匈奴冒顿单于的酒杯(注1);大月氏乃一路西迁到大夏国(Tokhgra,今阿富汗一带,乃亚历山大西征之古希腊族移民所建立),征服了当地的斯基泰人(即中国史书中的塞种人)与希腊人后裔,逐渐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希腊化式佛教帝国(即以印度佛教融合了当地希腊文化),即贵霜帝国。在当地出土的古钱币上,都带着希腊方式处理过的佛像,用希腊字母刻着Boddo(佛)这个名号。而中国的佛教,就是自张骞凿空西域后从大月氏与贵霜传来的。《魏书·释老志》上说,早在汉明帝永平八年(公元65年),东汉就派了使者西行求法,结果在贵霜碰到了印度高僧,于是邀请他们来洛阳传法,这才有了中国最早的寺庙白马寺;《后汉书》上也记载了明帝的弟弟楚王英信仰“浮屠”并为之修筑“仁祠”之事。但事实上,据《三国志》裴松之注引《魏略》记载,在更早的西汉哀帝元寿元年(公元前2年),博士弟子景庐就已经接受了大月氏使者伊存口授的《浮屠经》,博士弟子也愿意接受异国使者传经,可见这种信仰在当时已经引起社会中层以上人士的注意,可以看做佛教最早传入的证据。
总之,贵霜对佛教在东亚的传播影响非常大,如在中国佛教中处处可以看到希腊文化与吐火罗文化的影子(如“弥勒”、“和尚”都来自吐火罗语的音译),与东南亚的上座部佛教有很大的区别。
贵霜之所以强大,不止因为大月氏游牧族彪悍,且因为大夏所在的阿姆河流域水草丰美,宜耕宜牧,气候宜人,西面就是欧亚大草原,一马平川,来自大西洋的水汽在西风的作用下可以长驱直入,也就是俗称的“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”。所以,这里的环境虽不如中原,却远远好过西域,当年大月氏人不想回故地找匈奴报仇也就可想而知了。况且中亚这群对手,实在有够弱的,贵霜想不称霸都难。
公元75年,贵霜帝国第二任君主阎膏珍(西方称卡德菲兹二世)即位,阎膏珍此人雄才大略,征服欲也十分旺盛。贵霜王朝在他的手中日益强盛,先是打败了西亚霸主安息,占领高附(今伊朗高原东部),取其为都城;接着向东征服了由塞种人统治的罽宾国(Kasmira,在今阿富汗南部,印度克什米尔至伊斯兰堡一带),向北占领了花刺子模,后又南下击破了塞种人与希腊人统治的孔雀王朝故地,占领了整个北印度;至公元91年(汉和帝永元三年),贵霜帝国的疆域已经囊括了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、阿富汗、土库曼斯坦大部,以及巴基斯坦和北印度全部地区,成为了横跨中亚、南亚的超级巨无霸,人口达到一千余万。此外,中亚北部的康居、乌孙、大宛(今吉尔吉斯斯坦一带)等强大的塞种人国家,也都成为了贵霜王朝的小弟。一时间,卡德菲兹二世风头无两,自我感觉棒棒哒,乃自称“Soter Megas"(伟大救世主),一路朝着征服世界的美好梦想狂奔挺进。
事实上,罗马、安息(帕提亚帝国)、贵霜、汉这四个帝国的时代,被看做是“古代”发展的一个高峰,所以又被叫做四帝国时代。
罗马在欧洲太远就算了,而最让大月氏害怕的北亚洲霸主匈奴则已经衰败;安息帝国也一路小跑的在走下坡(二十余年后被号称“帕提亚征服者”的罗马帝国皇帝图拉真搞定)。在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,能在亚洲称霸的除了贵霜,也只有汉朝了。
但由于汉朝太远,双方接触太少(只两百年前与张骞接触过一次),卡德菲兹二世对汉朝的底细了解太少,慎重起见,他还是决定先与汉朝在西域的代言人班超接触一下,这才有了六年前贵霜说服康居退兵,而助班超平定疏勒之事。
而如今匈奴已败,卡德菲兹二世自认为挺进西域的时机已然成熟,乃自称曾有功于汉,遣使贡奉珍宝、异兽,欲求娶汉公主以探汉朝之虚实;并表示西域若再有叛乱,贵霜愿意出兵极力相助。
然而大家万万没有想到,班超竟自作主张,也不请示朝廷,就直接丢还了贵霜求婚书,还把求亲的使者也给挡了回去。
其实,和贵霜缔结姻盟也没什么不好,人家探我们虚实,我们也可以探探他们的虚实;再说人家不是说会帮我们平定西域之乱吗?汉朝毕竟只派了两千兵在西域,人手远远不足,现在有了贵霜这个强援,康居、龟兹、焉耆这些个西域刺头还不手到擒来么?
班超这么做当然有他的道理: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让贵霜帮忙。且不问贵霜居心如何是否有插足西域事务之嫌,就算人家是活雷锋真心帮忙,西域之乱也必须由汉朝军队自己解决,否则汉何以立威?又何以定远?依靠外人帮忙,绝非长久之计!何况汉朝自光武帝时便已弃和亲之议,说到底贵霜再怎么强大,在汉人眼中也只是异域的蛮夷小邦,怎可同我中国分庭抗礼?
另外,班超还有一个想法。这些年来,他多次打败龟兹、焉耆这两个强大的吐火罗人国家,但这俩刺头始终不肯归服汉朝;原因就在于他们认定汉朝不可能再派兵马来帮班超,而班超这手头两千汉兵,又远不足以吞灭二国。于是二国有恃无恐,每次就惹点小麻烦,汉军一来又缩回去,搞的班超很崩溃。
所以,班超也想趁此机会挑衅一下贵霜,最好引贵霜来攻,然后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所谓的中亚霸主,让西域这些刺头们瞧瞧谁才是真正的老大!
果然,听说自己的使者被班超驱逐,卡德菲兹二世,这位贵霜王朝的伟大救世主,顿时陷入了无法遏制的忿怒之中:这二十年来,他南征北战,西屠伊朗高原,东占印度北部,北服中亚列国,把多少亚细亚城邦踏在脚下,班超西域长史一屁大点儿的官,竟敢这么不给面子!是可忍孰不可忍!
卡德菲兹二世决定给班超和汉朝一点颜色看看,以挽回自己的大国尊严;同时也可趁此机会彻底摸清汉朝的底细——别说挺进中原吧,至少要也把班超这两千汉军赶回汉朝去,让西域这些小城邦们看看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大哥。
于是,贵霜帝国的副元首(副王“谢”,Sahi)亲自出马,率领一支七万余人装备精良的远征军,翻越茫茫葱岭,进入帕米尔高原东部,兵锋直指疏勒(今新疆喀什)。
这一战,乃是亚洲两大强国的首次较量。班超身上的担子很重,如果他战败,贵霜帝国必将踏平西域,进而联合中亚各族,引兵侵入汉塞,引发一场世界大战。到时整个亚洲格局,都将重新洗牌。
面对强敌入侵,整个疏勒乃至整个西域人心惶惶。我们前面就说过,班超手中不过两千汉军,最多再加上于阗和疏勒两万杂鱼兵;而敌人足足有七万多,又都是能征善战的贵霜正规军主力,远非西域杂牌军可比,这仗怎么打?
班超却对这场战争自信满满,心情甚至比两年前打莎车还轻松,原因嘛很简单:“月氏兵虽多,然数千里逾葱岭来,非有运输,何足忧邪?但当收谷坚守,彼饥穷自降,不过数十日决矣。”
从贵霜之地到西域,必须穿越缺乏水草的大漠,还需翻越海拔4500以上、荒芜而又寒冷的帕米尔高原,全程的后勤运输非常困难,所以他们必须沿途补充物资补给,但是西域世界的逻辑,是服从能提供稳定保护,深度融入,且能常驻当地的强者。班超已在西域扎根二十年,他在西域诸国的威望绝非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西域的月氏人可比。另外,汉军在各战略要地都有屯城扼守(注2),足以预警并保护绿洲居民的物资,这下贵霜军队人数多的优势,反而成为了他们最尴尬的劣势。在守城本领一流的汉军帮助下,西域各国坚守城池,让贵霜骑兵一筹莫展,再加上坚壁清野,这帮外来入侵者彻底傻了,他们攻城攻不下,掠野无所得,后方运输难以为继,等到十几天后坐吃山已空,七万张嘴巴张的老大,还是半点粮食也没弄来。
最后还是副王谢没傻,逼到绝处计上心来——西域西边各国都坚壁清野了也没关系,这不还有龟兹嘛!龟兹是班超的死硬宿敌,只要给够钱,肯定能换来粮食救急。而且贵霜的月氏人与龟兹人同属印欧语系西支的吐火罗民族(注3),同种同源,又同仇敌忾,当然得站在一边啊!
于是,小谢秘密派出一支使团,携带大量金银财宝,绕过班超,穿越塔里木盆地,去往龟兹国,以换取最紧要的军粮补给。
这下糟糕了,粮食还是小事,万一贵霜与龟兹联手出击,班超腹背受敌,必将死无葬身之地。
然而我们又白担心了,小谢没傻班超也不傻,他所想到的班超也全想到了,汉军早在半路埋伏了一支数千人的精兵,就等贵霜使团经过,便冲出来热烈欢迎,只不过欢迎回了汉军军营,然后一顿板刀面招待。
小谢盼星星盼月亮般的盼军粮,最后盼来的却是一堆使者人头,还是班超给送来的,这下他可傻了,不傻也傻了。
现如今,贵霜七万将士孤军深入、粮草断绝,现在进也进不得,退又怕班超追歼;一不小心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。无奈,小谢只得遣使向班超谢罪乞降,但求能生还故国,便永远感念长史与大汉天恩,再不敢犯天威。
班超宽宏大量,终于还是放了小谢一马,不管怎么说,这也是七万条人命,由此与贵霜结下大仇,没必要!再说中国对遥远的贵霜也并无领土野心,那就随他去吧!
另外一边,小谢带着残兵败将回到月氏,贵霜举国大震,卡德菲兹二世这才发现自己惹上了一个如此可怕的敌人,吓得慌忙遣使道歉求和,并自此年年向东汉王朝贡献。这一事件严重打击了贵霜帝国的实力,并大大损害了卡德菲兹二世大国之君、王中之王的形象,使其中亚霸主的地位受到动摇。对于卡德菲兹二世晚年的统治情况难于悉知,但其处境似乎不佳。在他死后,卡德菲兹王朝即告终结,帝国爆发内乱。最终,监领天竺的将领之一迦腻色伽,经过混战夺取了王位,是为迦腻色伽一世。贵霜帝国的政治重心遂迁至印度北部,定都于犍陀罗地区的富楼沙(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),其政权也进一步印度化与佛教化,这最终对世界佛教的发展与传播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。两百多年后,笈多帝国统一北印度,萨珊波斯又开始向东进军,两面夹击下贵霜帝国一蹶不振,最终为嚈哒人所灭。
不明世界史的汉代人或许没有意识到,班超轻松两招,就挡住了中亚最强势力的向东膨胀,并且由此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历史命运。一次东汉边境冲突,演变成世界史的大事件,其引发的巨大变化,更影响和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历史发展与宗教格局。这就是历史中局部对于整体的连锁作用吧。
总之,班超此战胜利对敌人心理上的震慑远远大于战役本身,不久之后,龟兹及其属国姑墨、温宿和尉头等死硬分子,都怀着满心恐惧,纷纷向班超投降,请求接受汉朝的领导。
注1: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:“及冒顿立,攻破月氏。至匈奴老上单于,杀月氏王,以其头为饮器。”其实用敌人头盖骨做饮器的风俗,曾广泛流行于欧亚大陆的北方草原地区。感染了戎狄之风的赵国也有此风俗,《战国策·赵策》载:“及三晋分智氏,赵襄子最怨智伯而将其头以为饮器。”
注2:从出土的疑似汉代都护府城池的奎玉克协海尔古城来看,汉朝驻军会对驻守的西域本地城池进行改造。在汉朝人进入之前,西域受中亚影响较多,而中亚又曾被亚历山大手下的希腊人统治,受希腊“太阳神”文化影响,其城多为圆形。所以汉朝驻军将这些古城改造成汉式方城和西域圆城嵌套的结构。增强防御力的同时,保证城内有水、水窖或者河流。匈奴两万骑兵拿不下耿恭几百人的疏勒屯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
注3:除了操藏缅语的北迁羌人之外,西域古国中大多是操印欧语系的古印欧人。其中与班超关系较好的康居、乌孙、疏勒、于阗等国人大多是塞人,语言属于印欧语系东支中的东伊朗语族;而贵霜的月氏人、天山南麓的库车(龟兹)人、尼雅(精绝)人、焉耆人、楼兰人,吐鲁番盆地的车师人大多是吐火罗人,语言属于印欧语系西支中的吐火罗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