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曹甸战役为转折,苏北地区敌、顽、我的三角斗争形势虽然还存在着,但重点发生了变化。过去我们的战斗是既反“扫荡”,又反磨擦的两面作战,现在转为侧重反“扫荡”,反“磨擦”降到次要的地位。这是进入一九四一年后,苏北地区抗日形势的一个显著变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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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四军在长江下游的迅猛发展,摆脱了反共顽固派的阻挠,日本帝国主义者深感这一坚决抗日力量的发展,是对其实施侵略计划的一个严重威胁。于是企图以不断的军事“扫荡”来伪化我们这一地区,作为他的基本政策。
一月上旬,在南京的侵华日军第十三军团司令官泽田,命令原驻镇江地区的第十二混成旅团旅团长丸山,率领所部渡过长江,占据长江沿岸和运河沿线地区。丸山于一月十日亲自出马,指挥三千装备精良的精锐之师扑向黄桥。其时,果裕、叶飞、陈王显、朱克靖和我正去盐城参加中原局和华中指挥部召开的高干会议。
华中局刘少奇、新四军代军长陈毅指示我们速回原防,发动群众投入反“扫荡”。要组织数十万、甚至上百万军民打击日军,尽可能把敌人牵制住,以破坏其北犯盐城的企图。
日军占领黄桥后,即向黄桥以南“扫荡”,奸淫掳掠,到处烧杀,并出动大批飞机对东台等地狂轰滥炸。候我们从盐城回到东台后,我曾到被炸最烈的几处地方—城隆庙、大圣寺、分司厅(老盐务衙门)等察看了一番,那些地方断壁残垣、碎砖破瓦以及烧焦的椽子门窗,触目皆是。据汇报,当时被炸死的几乎全是老百姓。政府立即在趴蚌庙施贩放粥。见敌机又俯冲扫射投弹,群众即四散躲避,躲到城陛庙前一家米店里的十数人全被炸死。其他几个被炸的地方,遇难者大多为老弱妇孺。
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在“扫荡”之前,即以威胁利诱的方式招抚土匪、流氓和顽军残部,大量扶植和发展伪军,达到他“以华制华”的目的。黄桥战斗之后,敌人即秘密威胁二李,劝其投降。汪精卫在南京粉墨登场,建立伪政权后,即派缪斌几次来泰州游说。
缪斌以汪伪“中央政府”要员的身份,代表汪精卫许诺对二李授予第二集团军重职。李明扬是个有民族意识的人,虽予接待,但表示拒绝投降。李长江与他的部下陈才福、陈中柱等出面商量“降汪不降日,军队不移防”,汪表示可以接受。李长江碍于李明扬不表示态度,也不勉强,由李明扬带一些部队去泰州以北之茅山、周庄一带仍挂国民党苏鲁皖边区游击指挥部招牌。李长江与其部下全部投敌。有些人则持中立态度,另作主张把部队转移到乡下活动,以静观局势发展,再作决定。
李长江接受南京招抚倒向敌伪。他把投汪说成是权宜之计,眼前保存实力和地盘,将来一有机会,即行反正。
缪斌与二李的接触,尽管十分诡秘,泰山庙里这次会议也严格保密:然而终于泄露了。
正当我军在曹甸一带反磨擦之际,得悉李长江宣布投敌。陈毅经过研究分析,决定在日军尚未大举向苏北扬州、泰兴一带“扫荡”之前,立即撤出曹甸战斗,大军南移,进行讨李战役,先消灭李长江部。
刘少奇、陈毅等中原局和华中总指挥部的负责同志经过研究,作了新的战斗部署。陈毅命令黄克诚部继续在盐阜地区监视韩顽,命令粟裕将“一纵”、“二纵”迅速撤回东台、海安一带集结,并从启、海抽调“三纵”一个团向泰州靠拢隐蔽埋伏。
另一方面,泰州的李长江部投降敌伪后,马上更换上汪伪军的旗帜,留在泰州。但二李长期合作共事,历史渊源关系极深,如今分道扬镰之后,仍相互保持密切的联系。
李长江是二月十五日公开投敌的,泰州城里已扯起了太阳旗和汪伪国民党的青夭白日旗(旗上加有“和平反共救国”字样的黄色三角形飘带)。经过日军和汪伪派飞机侦察等手段证实后,汪精卫马上任命李长江为第一集团军总司令,凡随李长江投降的军官,个个加官进爵,而群众则愤恨咒骂但不敢公开反抗,一时泰州城如一座死城。
二月十六日,陈毅下达讨伐李逆的命令。粟裕为指挥,统率所部开始发起讨李战役,以伸张正义。部队经过动员后,即于十八日沿海(安)泰洲)公路向西疾进,每战皆捷,连克姜堰、石家棣、苏陈庄、塘湾、马沟等地。二十日拂晓,我军攻克泰州。伪军望风披靡,一触即溃,被俘三千余人,其余溃逃。日军闻讯立即东援泰州,我们即于次日主动撤离泰州城。
敌人乘我军主力西进讨伐李逆,后方空虚之机,于二月二十日开始第二次大“扫荡”。日军四千余人,率伪军数千,分别从扬州、高邮、黄桥、如皋等据点出动,先后进攻我海安、姜堰、曲塘等市镇,并向东“扫荡”我通如地区之马塘、掘港等地,企图一举消灭我新四军一师主力。我军民顽强抗击敌伪军的进攻,海安县城三失三复,争夺殊为激烈。我带领行政委员会警卫团和行署保安处等武装在东台进行阻击,日伪军在飞机大炮掩护下,以李长江的伪军打头阵猛烈进攻,我军坚持了两夭两夜,共歼敌伪数百人,敌无法前进。伪军陈才福急于向敌酋邀功,亲自组织“敢死队”向我阵地冲锋,被我军击毙。日军继续增援,并以飞机大肆轰炸。我军放弃东台,向沿海地区转移,一师二旅则埋伏在东台至盐城的公路两侧,但敌人占领东台以后,不敢再贸然前进。只是在两侧进行“扫荡”。
为了保存有生力量,以坚持长期抗战,我军在重创敌伪之后,主动转移到农村。根据刘少奇、陈毅的指示,部队分散,以团或营为单位,在封锁线内外跳动,采用蘑菇战术,与敌人转圈子,一有机会,就给予痛击,全面开展游击战争。
东台、富安、安丰、海安、姜堰一线被敌占领。我带领机关等转移到一仓河一带。我们人数不多,但坛坛罐罐不少,行动比较迟缓,一夜只走二十余里。敌伪紧追在后。我命令轻装,将不必要的东西尽可能丢弃,一部份文件秘密藏妥,每人打一背包,完全和作战部队一样,我的战马也用来驮必须携带的物资。这样,行军速度加快了,终于摆脱了敌人,到达一仓河。
当时,一仓河一带是十分荒僻的地方。我们到那里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。我详细了解了当地的历史:这地方一向人迹稀少,明清时代犯人充军到这里煮盐,过的是牛马不如的奴隶生活。
统治者控制极严,施行愚民政策,文化极端落后,生产方式也非常简陋。民国以来仍沿袭着这种状况。国民党的盐警对待老百姓犹如充军的囚犯,以致种种愚昧落后的现象长期不得改变。我们到达时,这一带还非常闭塞。人民生活水平极低,识字的人几乎找不到一个。封建迷信极浓,地痞流氓为所欲为,畅行无阻。不少人还拖着长长的辫子,这里的人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很新鲜。我们住在老百姓家里,对他们很好。他们简直把我们当菩萨看待。我们的一些用品,老百姓从未见过。我带着一台缴获来的美制铁壳军用收音机,许多群众都来围着看。为什么这个匣子里有人在说话?警卫班的闹钟也引来一屋子的群众围观。为什么会“滴嗒、滴嗒”地响?感到十分奇怪。
我带了参谋和警卫人员去察看地形时,只见海边数十里不见人烟,遍地长着盐篙子,还有野牛、野鹿出没,给人一种“天苍苍野茫茫”的荒凉之感。
有一次,我们看到野地里有几个人在烧纸,哭泣。我问他家死了什么人。他们不理我们。经了解,是他们的耕牛死了。原来这里的灶民也种几亩地,算副业,养一条牛,几十年与牛相依为命。牛死了,就挖坟安葬,烧纸哭祭,历来如此。
当地的群众,有人生下来还穿鼻子,有人脚跺上套金属的圆箍,女的缠脚。乡保长就是土皇帝,谁也不敢反抗他。
老百姓主要是靠烧盐为生,一仓河、三仓河以西可以种些玉米,广种薄收,青黄不接时就只能以盐篙种子充饥。有少数渔民出海打鱼,每遇风浪,常葬身鱼腹。
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情况,我们国家穷到这种地步,心里实在难过。
我们在一仓河刚安定下来,就接到兴化沦陷的情况报告。
兴化县抗日民主政府和县委机关设在唐子镇附近。那里还有一师二旅六团的团部。二月二十二日突然遭到日伪军的袭击。仓促间,县长朱廉贻率领县政府留守人员向东转移。第二天,日军分派四艘铁壳船尾追。朱廉贻布置本地干部四散隐蔽坚持,自己带了许清照等几位科长到了东台附近的陈家舍,准备找行委机关会合,但已被强敌包围。兴化地区是水网地带,出门就是河,要冲出敌人的包围圈相当困难。朱廉贻等一面狙击,一面撤退。由于地形不熟,陷入三面环河的和尚抒子。深夜突围,春寒料峭,河里有些地方还结着薄冰。朱廉贻等泅渡突围,不会水的同志有的淹死了。朱廉贻和许清照接连游过七条河,精疲力竭,上岸后在河堤旁背靠背休息。天亮时老百姓发现两人已冻僵,不幸牺牲了。
朱廉贻等同志的牺牲,使我非常悲痛。朱少年时曾与我同学,为人正派,精文词,工书法,很有才气。他从北京朝阳大学辍学后,曾一度到浙江桐庐县当过短时期的国民党县政府的代理县长。他任职期间廉洁奉公,深得群众称赞,但因此而为上司所不满。抗战开始,他弃官回乡任教,发动群众到县政府请愿,要求抗日和减轻人民的疾苦,遭到冷遇和攻汗,愤而赶到丹北访仙桥来找我,我叫他快些回去组织抗日武装,对国民党不要存在任何幻想,领导群众自己起来抗日。他在家乡声望较高,在其父亲朱渊的支持下,很快拉起了一支抗日队伍,即丹阳县的都观、白鹤、司徒三乡的抗日自卫团,简称观鹤抗日自卫团。
他父亲是一位极有正义感的爱国老人,辛亥革命后曾任江苏省参议院议员,在丹阳人民中声望很高。他亲自写信给我,说要把廉贻托付给我,让他为抗日救国效力。我丹阳游击纵队正式改编为新四军挺进纵队时,我委他担任挺纵第六支队支队长。他很快发展壮大了队伍,把全州一带十几个乡的地方控制起来。以后他随“挺纵”北渡,挥师东进,做了大量工作。行政委员会派他去兴化担任抗日民主政府县长,他宣传抗日,发动群众,组织武装,支援主力,肃清土匪,打击敌伪,又做了许多工作,很有成绩。想不到他竟以身殉职。
我听到噩耗后,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不久,朱廉贻的妻子来苏北运他的遗体。她找到我,讲到日军“扫荡”上党、全州一带,逼迫她公公出来当汉奸,她公公坚决拒绝,指着日本侵略者怒骂,敌人一刀捅入他腹部,他至死不屈,壮烈殉难。朱廉贻的遗体无法运回江南,即在苏北安葬。后来,群众为纪念这位烈士,办了朱严师范(朱即朱廉贻,严为三旅七团团长严昌荣烈士),并将他牺牲的地方命名为廉贻区、陈家舍为廉贻村。
朱廉贻等牺牲后,行委又委任蔡公杰去兴化担任县长。他是郭村战斗时出来的年轻干部,经验还较少,警觉性不高。他到聊后,有一青年找他,要求参加工作。此人与蔡同学,蔡轻信了他伪装的抗日“热情”,收留了他。其实此人是个汉奸,打入我政府内部进行破坏,为敌提供情报。致使兴化县抗日民主政府两次受到袭击,损失很大。蔡公杰仅带数人突围出来。用人不慎,又是一次血的教训。
海安沦陷后,韩紫石老人因避难,举家迁居海安以北三十余里的徐家庄。这里是水网区,较偏僻。陈毅命我以组织名义派人送去款项,表示慰问。韩紫石均以新四军抗日军费困难为由,酌收部分,其余仍退还政府。是年冬,陈毅考虑韩紫石的安全,与国民党元老黄炎培商量,请韩移居香港静养。哪知国民党顽固派侦知此事,有意识地将消息在报纸上透露了出去。敌伪即追索韩紫石,要他出任江苏省伪省长,企图利用韩的声望和影响来推行其“以华制华”的侵略方针。
敌酋第十二混成旅团新任旅团长南部襄吉、汪伪政府炙手可热的特务头子李士群等,由伪苏北行营主任减卓亲自带路,从泰州赶到海安北乡,在徐家庄找到了韩紫石的住处,即命令随从的数十名士兵将韩家包围,然后求见。韩紫石避而不见,南部襄吉强行闯入他的卧室,韩拍案而起,责令敌酋退出堂前。
当南部提出要他出任伪职的要求时,韩紫石严辞拒绝说:“老朽是中国人,宁死不当一天亡国奴。”南部异常恼怒,抽出雪亮的指挥刀,直指老人的腹部,进行恫吓。
韩紫石平静地说:“吾八十老翁,死何足畏,馅敌图生,誓不为也,请即动手!”说罢,神态自若,闭起双目,对寒光逼人的利刃不屑一顾。
南部襄吉气得暴跳如雷,但又无可奈何。因为他们此行乃衔上司之命而来,上司曾作过交代,不得随意伤害韩紫石。
据说,韩紫石见敌酋纠缠不休,即缓缓走回卧室,取出一柄短剑,双手握着竖举胸前,走近南部,淡淡地说:“你们欲逼我韩某于死地,可用此剑杀戮,请便吧!”
南部一看韩紫石手持的是日本天皇的御用之物,马上立正敬礼。这柄短剑系早年日本天皇赠予韩的纪念品。未料到在敌酋面前竟有如此威力。
韩紫石冷笑说:“你们好大胆子!你们天皇陛下对我韩某还有所尊重,你们却来胡搅蛮缠!你回去转告你们上峰,我韩国钧年老多病,不能再做事,也不愿再做事,以后不准再来骚扰!”
南部襄吉、李士群、减卓等不得不退出韩紫石的住所,悻悻而去。
此后不久,老人抑郁而死。弥留之际,还亲笔给陈毅写了信,对新四军抗战寄予深切的期望。他临终时对家里人嘱咐说:“抗战胜利之日,移家海安,始为予开吊,违此者不孝!”
老人的一颗拳拳爱国之心,是令人感佩的。
陈毅和我们得到韩紫石逝世的消息,都甚感悲痛。我们因反“扫荡”紧张,无法脱身,就请朱克靖代表陈毅、粟裕和我,赶往徐家庄祭奠爱国老人,并慰问其家属。
陈毅想到韩紫石的高风亮节,感慨系之,特地赋诗一首表示悼念:
忍视神州竟陆沉,几人酣睡几人醒?
坚持晚节昭千古,誓挽狂澜励后生。
御侮力排朋党论,同仇谋止阅墙争。
海陵胜地多人杰,信国南归又见君。
过了一段时间,情况有所缓和,盐阜各界人士一千余人,为韩紫石举行了追悼会。
陈毅撰写了一副挽联:
贤哲之亡,念江淮危局,藐藐吾怀若有失;
民心未死,忆商山故迹,悠悠君恨不难平!